文/老末
水土养人,更养岛。洞头岛随了大海的性子,夏天比别处清冷。傍晚,伴随着铃声,我匆忙踏出被空调禁锢的办公室,僵硬了一天的心身缓缓地柔软下来。走出大门,太阳在道路基层撒下的种子已经奄奄一息,风夹带着大海的湿润,卷走了残留的一丝暑气。太阳始终不明白,在这块土地种下的光苗,为什么培育不出滚滚热浪。
家中有人等待,内心总有份急切,其实这段路不过四公里多,比我晚锻炼所走的路还要短许多。鱼鳞云掠过,荡漾的渔舟掠过,远处有一个火烧饼就要掉进海里。
“哧哧、哧哧”,站在停车场子里,便听到水泵卖力的声音,今天算是来早了。水泵催促着井水,爬上石壁,沿着水管哗啦啦地冲出来,安抚着被太阳灼伤的土地。
古制有八家为一井之说,在三盘岛,几乎家家挖井。这是缺水缺怕了。现在有自来水吃了,可许多人家洗衣服冲马桶依旧用井水,或是习惯,或是图省钱。有一口井,院子就不沉默。
“井,共汲之所。”以前,水井为是非地。天蒙蒙亮,刷刷的水声环绕着水井,影影绰绰地看见几个女人的背影。昨晚谁家吵架,哪家姑娘小伙私会,从水井流出来,汩汩而出,奔腾不息。后来,水井是夏天乘凉的所在,隔壁的叶大妈,ABC阿姨,拿着蒲扇、提着竹椅,围着水井坐成一个多边形,一边赶着蚊子,一边嘀嘀咕咕地嚼着舌头。微弱的灯光下,我们几个孩子打着被石头砸平的酒瓶盖子,跳格子,丢石子,要不去抓天牛,追蜻蜓,没有一刻停歇。
一个网袋吊在井口,父亲说这口井冬暖夏凉,自然比不上冰箱的冰镇效果,可父亲还是不厌其烦地编织了两个网袋。早上,圆滚滚的大西瓜被塞进网袋,慢慢放入水井,一直没到瓜顶,再往下放一个手掌的宽度。到了快吃晚饭的时候,孩子们像一串猴子,跟在父亲身后,兴奋地扯网袋。这也是好几年之前的事情了。
现在的水井依旧在夏天欢腾,水争先恐后地从水管里涌出来、涌出来,蹦到丝瓜藤上,绕着瓜藤,搔着垂挂下来的丝瓜,瓜叶喝饱了,瓜藤喝饱了,圆滚滚的丝瓜绿的滴水。在一旁等得冒气的土地被突然浇了一身水,阴沉的脸色,一会儿又转白了。小侄女抢了父亲手上的皮管,我握着她的手,继续给地冲凉,水花溅到脚掌上,凉得她咯咯笑。躲藏在土壤里的阳光被水冲得到处跑,太阳终究疲倦,天光只留下蓝蓝的底色,几丝云翳追着风儿。
大人抬出餐桌、小孩拖出长凳,它们面向苍穹,敞开。
挤了满满一桌人。父亲拎出两瓶酒,一瓶番薯烧酒,一瓶米烧酒。每年的六月,夏收时节,父亲便坐车到乐清的陈老太爷家中,沽回上百斤的家烧酒。陈老太爷已经70多岁了,父亲提到他时,总说:“这老人家不能走了。”
院子口是台阶,车子进不了。父亲挑着一瓮瓮的新酒,整齐地摆放在院子里,然后,再移出地窖里的陈年酒,新运来的酒瓮一个个被排进地窖的里间,陈年的酒瓮挡在外间。地窖在院子的左墙脚下,打开木门,父亲掀开瓮口的塑料膜,挖开土盖子,探入酒提子,醇香的酒水沿着酒漏的边沿缓缓流入酒瓶。
我选了酒精度低一点的番薯烧酒,倒了小浅盏。父亲拿来惯用的小瓷杯,把杯子摆上饭桌边,一手握紧瓶颈,一手托起瓶底,小心翼翼地把米烧酒倒入杯中。白酒慢慢溢上来,一直漫到杯沿,微微一荡,稳住了。他弯下上身,拱起背,双唇贴着杯沿,用力地嘬了一口,眉头一皱,砸巴一声,随后,脸上的肌肉渐次舒展开来。一口甘泉入喉,他才慢慢地坐到凳子上。小侄女在一旁一定要看父亲杯子里装的是不是雪碧,手指一推,酒杯翻身了,酒淌到饭桌上,父亲慌忙用手掌沾染了,涂抹在手臂上。以前,酒倒在桌上,你父亲都用舌头去舔的。这是母亲的话。“酒以成礼”,在父亲的眼中,酒是粮食,更是归属。
禁渔期,桌上少了蟹虾等小海鲜下酒,母亲还是准备了七八个菜。闯了祸的小侄女依偎到了我身边,她看我咬扯着鱼干,奶声奶气地说:“小姑,我小时候都不爱吃鱼的。”4岁的小娒一开口,大家都笑了。“不要笑呐。”她气呼呼地瞪着笑得最大声的我,我们忍不住又笑了。
月亮上来了,眯着眼看着餐桌上剩下的爷俩。父亲又给我添了一杯,也偷偷给自己加了一杯,我不敢多喝,仍是一浅杯。父亲渐渐开始说话了,生产大队的时候,这么宽的带鱼(他将拇指和食指用力地扯开),绕在腰上,裹上棉衣,偷偷地带回家,还有红膏蟹,都是藏在衣服里。我默默地听着,偶尔抬头看一样父亲红红的鼻尖,微微地皱起来。
我执意沿着出村口的小路走回家,月亮跟上来,把路照得清清白白。
月光默默地看着我,如同许多年前的夏天,我坐在二楼窗台边,默默地看着它,掉到瓦砾上,然后流进瓦缝,又沿着瓦缝,落到石阶,而后,沿着石阶一级一级地谱写着弯弯曲曲、起起伏伏的曲子。
今晚的风大,风在周身乱窜,卷起我的长发张牙舞爪,我想起一篇小说名:风吹破了头。南风发起憨气,铆足了劲,纠缠着发丝执意要追逐流云。我挽起长发,迎着风的方向,它更较劲地撩拨着,推搡着,怒号着,我任由它吹得头晕乎乎的痛快。
三盘湾的海面,海浪推搡着几艘小舢板,荡漾在童话般的梦中,在水波上起伏的光辉,是星星吗?
星星。2015年冬天,我到石家庄看望一位朋友,晚饭后,两个人在灰蒙蒙的大街上散步,她靠着我的肩膀,望着天空,唉声叹气地说:“你知道我有多久没看到星星了,心里真是堵得慌啊!”我把今晚的星空发微信照片给她,估计能让她堵到嗓子眼儿。
它们乖乖地镶嵌于天幕,对着我眨巴着眼睛。我跟着星星,不由自主地哼起《Bressanone》,续而唱出了歌词:Here i stand in Bressanone with the stars up in the sky。而此刻,我伫立在三盘大桥,与天空的群星同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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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辑:陈莉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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